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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0节(2 / 2)


  杨宴慢慢摇头,目中犹似攒敛骨骸:“图谋神器,这样的罪名昭伯一人怎么能够?”

  这下,刘融才彻底变了脸,不能置信。府中被困那两日,他曾写信试探桓睦,说家中无粮桓睦立刻遣人送来米面肉脯……不由怒道:“他敢!我父乃大司马……”

  “背弃顾命,图谋叛逆此等十恶不赦之罪,非极刑不能,来人,让他画押!”杨宴冷冷截断他,也不管刘融后续又将他骂了个狗血淋透,把证据一收,听刘融叫道:

  “我要见太尉!见陈泰许允!”

  杨宴踱步下来,本想告诉他你便是见天子也无用,想了想,只是走了出去。

  来桓府前,他又特意去换了身衣裳,看着素朴。临到府前,仰头看见“太傅府”三个大字,那颗心,倏地又被攥紧了,稳稳心神,命人上前叩门。

  却被告知太傅抱恙,谢绝会客,踯躅间,家仆好心提点他一句:“郎君在府署,这几日有要客都是往府署去的。”

  车马掉头,朝桓睦开府建牙的东阳门去,人到后,才知道桓行简竟往廷尉署去了。他一惊,好一阵折腾折身返回。

  这样的地方,本来非常不适合他们这种人来。一样春风,两处风景,祖辈金戈铁马沙场点兵,血花凝作今日富贵,桓行简从明媚春光里走进幽深监牢时,颇有兴致。

  他同样衣着干净,眼角余光一一扫过用刑所需的烙铁、杨木夹棍、铁刷等物什,听人来报,请杨宴并肩而行,笑道:

  “我以为,平叔只爱谈玄论道,圣人忘情,原来也有一双霹雳手。”

  语调温和,姿态闲适,杨宴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十年前的桓行简,他赔着小心,不及相问,桓行简自己说明来意:

  “太傅命我来问一问,几时结案?”

  这一问,如蒙大赦,杨宴忙将他请到大堂,把所有卷宗悉数置放案头。桓行简撩袍坐了,一一翻过,眉宇低垂。

  “卫将军……”杨宴对他称呼变了,高平陵后,论功天子以桓睦为丞相,桓睦固辞不受,只领食邑两万户,颍川十二县。桓行简则封长平乡侯,卫将军。

  桓行简莞尔抬眸,放下卷宗,慢条斯理研起墨来。杨宴见状,欲上前代劳,他笑笑:“平叔客气,我做事已习惯不假他人之手。”

  语带双关,听得杨宴面上闪过不易察觉的一丝痉挛,默默退回来。

  “某已将刘、丁、毕、邓等这七人宗族皆查清为叛党,证据确凿,只等行刑,请卫将军转告太傅。”杨宴斟酌着话头,俊秀眉目间,是日夜不休劳作的疲态。

  手底墨色光亮,云山千叠,桓行简唇角一勾,轻描淡写挑起眉头:“我来时,太傅说,一共是八个家族,平叔向来心细如发,怎么会漏了一个呢?”

  东风刬地,故人的腔调却叫人寒怯,杨宴苦思,实在想不出自己漏查了何人。目光无意同桓行简一碰,对方似笑非笑,眼底尽是刀山火海,他一下兢惧剜心:

  “难道太傅说的,说的是我杨宴一族?”

  一字一句,回头即万里,故人早长絶。桓行简含笑点头:“正是,平叔到底是聪明,”说着起身,把神魂惊飘的杨宴朝案头上一扯一摁,笔塞给他,微微倾身,乌浓的长睫下情绪在眸子里闪烁不定:

  “平叔运笔,翩翩有姿致,添上罢。”

  杨宴齿冷,倏地抬眸,两人的视线避无可避地撞在一起,这一眼中,倒像纠缠了数不清的饕餮风雪,年少光阴。两人早在宦海里各自沉浮,有情对面山河,无情眼前故交,他一连道几个“好”字,将自己补进名单,才对桓行简说:

  “子元,我没有低估你桓家,只是不想,你父子两人连太尉尚书等一时人杰都骗过了,”他目眦欲裂,“你父子二人欲自作家门,没那么容易!”

  桓行简皱眉一笑,摇头道:“平叔,人之将死其言也善,太傅戮力尽节,天下仰仗,你这番诽谤不如留着见魏武再言让他来给你评判?”

  说着,变了脸,冷峻抬声,“来人,将杨宴收押!”

  “桓行简!”杨宴被倒拖出去,不过厉声叫了他的名字,桓行简人在堂内,面无表情,不作理会冷冷目视着人就此自视线里隐去。

  廷议上,争执不休,坐上小皇帝心头惶惶,照例被一群老臣吵得头昏脑涨。蒋济默默听完桓睦的意思,先是惊乱,谔谔道:“刘融为大司马之后,太傅此举,是要大司马绝后吗?大司马之勋,不可不祀。”

  眉头微搐,目光炯然望着桓睦,意在指当日洛水盟誓。

  “谋逆之罪,无从开脱,太尉,正因他是大司马之后,做出此举,才更该以儆效尤。”桓睦三两句把蒋济挡了回去,老头落寞而出,一抬头,但见飞檐正衔着一枚血红落日,苍茫而照,他有些惶惑。

  “太尉!”尚书陈泰从身后追来,喊住他,蒋济回首,一张脸突然显得格外苍老了,对上陈泰殷切的眼,先是苦涩一笑,随后摇摇头说,“天子给我的封赏,我已辞去,明日起,不,我日后不会再来上朝了。”

  陈泰怔住,冲他拜了一拜,黯淡说:“我欲请外出任职,远离京都,太尉有什么要指点晚辈的吗?”

  他的父亲,是和太傅一样,当年文皇帝东宫时期赫赫有名的“太子四友”之一。论情分,他与桓行简兄弟自幼相熟,然而,陈泰还是不愿意卷入这样的纷争之中。

  “玄伯,大约许多人都同你一样罢,”蒋济的长须在晚风中颤抖,皱纹太多,以至于淹没了他本真的情绪,“我已经太老了,老到不能如壮年之时,拔刀饮血,提剑跨马,豪情不计须臾性命。你问我,我竟无从回答,再会了,小子。”

  陈泰看着蒋济蹒跚的身影走进夕阳,忽悲从中来,仿佛父辈的那一代人真真正正地走进了史册之中,一个姓名,一个符号,洛阳的春竟是如此的清寒。

  东市行刑这天,崔娘早把消息打听清楚,告诉嘉柔,她听完像被猫挠了一爪子。再上街头,人流拥挤着都往东市去,百姓不知道什么大将军谋反,只知杀头,看在眼里是个乐子,反正杀头的不是自己。

  嘉柔偷跑出来,十分不安。戴着幕篱,被人拥着顺势朝东市方向去,不知走到哪儿,人群止步,听官道上马蹄子乱响,马鞭一抖,头顶上滚落的尽是叱咤声:

  “让开!”

  她被人踩了脚,顾不得痛,凝神看去,官道上走来一众伶仃戴着镣铐的罪人,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再辨不出谁是谁。嘉柔心中憋闷,很想去问一问,但实在无人可问。

  直到,她看见梳着发髻的年轻妇人也在队列之中,旁边百姓啧啧:“出过嫁的也没放过呐!”

  听得嘉柔一阵晕眩,她害怕极了,正想从人群中挣脱,听耳畔熟悉的声音响起:

  “姜姑娘,你来此地,卫将军知道吗?”

  回首,看到的就是春服锦袍的卫会,鲜衣怒马模样,一如从前。嘉柔被他那双眼盯着看,很不自在,不知想到了什么,只能问他:

  “卫公子,我想请教,大将军的事不会再牵连到征西将军了罢?”

  卫会的锐气从不知遮掩,他笑:“你一个姑娘家,问政事,可不大好,纵然卫将军喜爱你。”

  听得嘉柔顿生窘迫,一双眼,惊疑地看了看卫会,他哈哈一笑:“果真如此,”就此换作个怨恨的眼神,“辅嗣不在,把焦尾琴还我,那是我的。”

  嘉柔很是意外,当即明白,轻声道:“好,我会物归原主。”

  “你是卫将军的囊中之物,这天下,何尝不是呢?”卫会轻佻说完,头一探,鼻子一吸,回头笑问嘉柔,“你闻到血腥味儿了吗?我告诉你,高平陵既起,这味儿啊,一年两年恐怕都散不完了。”